专访《哪吒2》联合动画导演戈弋：“万鳞甲”背后是互相成就

今年春节档，动画电影《哪吒2之魔童闹海》（简称《哪吒2》）还在创造历史。截至2月9日，影片票房破79亿元，打破中国影史票房纪录，成为全球影史单一市场票房冠军。值得关注的是，成立于2017年的上海红鲤动画，继参与制作第一部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后，此次也参与了《哪吒2》的全流程制作，上海红鲤动画导演戈弋同时担任《哪吒2》联合动画导演。

《哪吒2》联合动画导演戈弋

“看到《哪吒2》的票房成绩，骄傲感油然而生。观众的认可，不就证明了我们做这件事的意义吗？”2月9日上午，戈弋接受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记者专访，揭开这部动画电影的幕后故事，“我们认真在做这一件事，从来没有一天偷过懒，最终成功打破了市场上对动画电影的成见。”

幕后：和饺子导演如何合作

红鲤动画在上海注册成立，主要制作团队位于苏州，过去一年多时间，为了方便与《哪吒2》导演饺子“对戏”，戈弋一直待在成都。“饺子是一个非常有表达欲、有表现力的导演。《哪吒2》中70%以上的表演意图来自导演，在写剧本的时候，他已经想象好了这个人物的表现方式。”戈弋介绍，联合动画导演的任务，主要是设计人物的表演、表现方式。“导演先讲戏，我带着动画师提前去做表演的设计，拍下录像给导演看完后，再找时间对戏。”

戈弋眼里的饺子导演，是一个很会自我表达的导演，这种表达方式不局限于口述，“经常是他演一遍、我演一遍，他再演一遍，我再确认演一遍，循环往复，直到双方达成共识。每场戏都要这样来回碰撞”。某种程度上，这和实拍片中导演跟演员讲戏、对戏的方式很相似，只不过最终角色的表演是由专业的动画师用动画语言来完成。

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

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

“在开启正式的动画制作前，我有时要画草图、原画稿、带动画师去表演室排练，完成大量前期筹备工作，直到导演的意图被动画师完整理解。”尽管前期工作占整体工作量的20%左右，但戈弋认为，前期筹备的重要性至少占一半。

他记得，最早和饺子导演见面时，双方就达成共识——要给《哪吒2》中的动画角色注入优秀演员身上具备的“演技”，而非只是技术性的呈现。片中，哪吒和敖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。哪吒直来直去，对感情的理解与表达也很直白；敖丙宛如翩翩公子，背负着仁义礼智信的包袱以及他对父亲、龙族、哪吒的责任。“包括申公豹等其他角色，每个人物都是根据对角色的理解来设计表演方向，我们通过构建人物表演来传达剧情。”

在整个动画角色表演的制作过程中，甚至比真人影片更注重细节，“饺子会提供非常细节的建议，比如眼睛的抽搐感、肌肉的调动、手指头的抽搐感、各种微表情等，都是工作中交流最多的内容。越是细节，越要耗费时间去打磨”。

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

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

细心的观众或许会发现，《哪吒2》里人物的表现方式非常中式化。“欧美人的肢体语言较为夸张，肩膀、手部动作丰富，这是迪士尼动画人物表达灵巧的原因。而中国人有自己的动作习惯，因为语言复杂、词汇量庞大，很多情绪、内容，并不需要肢体语言去辅助。”戈弋说。《哪吒2》取材于神话传说，在人物的动作演绎上，更要展现出仙风道骨的感觉。

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

片中有一场十二金仙在玉虚宫开会的戏，有着浓郁传统文化气息的人物表演令不少观众印象深刻。“我们研究真人演员的动作，也研究戏曲，有些动作中蕴含着京剧中的人物表现方式。比如，每个动画人物用手在指一样东西时，是有顿挫感的，幅度不会很大，但有节奏、有力量。这就是戏曲艺术里的韵味。”他举例，再如人物的衣着都是宽大的长袖子，真人表演时一般会有收袖口、卷袖子的动作，“放到动画电影里，我们也会让人物抖一下袖子，所有的细节堆积到一起，会让人感受到一种心理真实”。

在可可豆待一年，“打成一片”

为了创作《哪吒2》，戈弋应饺子邀约飞到成都，在可可豆动画驻场一年。在可可豆，戈弋需要指挥公司员工完成饺子导演“不给退路”的要求。

作为一个外来人，开始他也担心能否控制住局面。但从第一个镜头开始，大家就都全力以赴地配合，从来没给过他排斥和压力。“我们从未相处过，但能无缝对接、瞬间打成一片。他们像信任导演一样信任我，那种情感上的包容和信任感，是我可以长期待下去的勇气。”

作为一家动画企业，可可豆的企业文化也给了他很大感触。动画制作行业压力很大，工作时间较长，可可豆在每天午饭后安排一小时的午睡时间，下午4点送下午茶到工位，晚上9点以后有夜宵提供，尽可能用人文关怀抚慰人员的辛劳。“在可可豆的一年里，我经常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，大家工作安排得井然有序。”

可可豆工作场地

可可豆工作场地

可可豆工作场地

他更为认可的是可可豆的商业态度，财务到点就结账，从未晚过合同预期时间，不会拖欠任何一家供应商的费用，这也是《哪吒2》能够吸引这么多团队合作的原因。“动画行业很辛苦，导演要求又高，至少在资金链上不能亏待合作伙伴。因为他们一直的坚持，所以《哪吒2》上映之后，参与者都会产生一种‘我是其中一分子’的骄傲感。”

戈弋介绍，第一部《哪吒》成功后，很多籍籍无名的公司借此在行业里取得一席之地。尽管不少人将《哪吒2》背后参与的138家中国动画公司比作“万鳞甲”，认为是他们倾囊而出“看家本领”才托举出“哪吒”，但这种托举不是悲剧式的奉献，而是相互的成就。“动画公司需要作品来证明自己，能够加入《哪吒2》这样的电影项目一起承制，对公司未来的市场、创作勇气和信心都是助力。可以说，‘哪吒’托举了动画行业，对于整个动画圈层和行业都有提振作用。”

两部《哪吒》难度不可同日而语

前不久，饺子采访时身穿的“爱马仕毛衣”上了热搜，工作人员很快辟谣，那只是件几百元的国产品牌毛衣。“饺子导演不可能穿奢侈品大牌。他来公司很早，经常骑自行车或步行上班，每周坚持两三次游泳。”戈弋出生于1979年，比饺子大一岁，两人从创作第一部《哪吒》开始相识十年。十年来，他看着饺子的头发白了很多，但身材依旧好。

“我们都是极致的‘i人’，但工作和生活中无话不谈”。人到中年，他们常常探讨健康话题，饺子建议戈弋调理身体，“我有点佩服他，他在身体和健康管理上有非常严谨、科学的方式，可能和他有一定的医学知识有关。”戈弋觉得，饺子是感性和理性统一非常好的人，他在创作中每一步都有论证，从来不拍脑袋决定。

2019年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上映时，戈弋与饺子的合影

值得一提的是，两人都不是科班出身，饺子毕业于药学专业，大三开始学动画，戈弋则是读商科出身，1997年在《姜子牙》导演李炜的引荐下进入动画行业。“我们都是在动画里死磕、从骨子里热爱的人。这些年常有人唱衰动画行业，我们都不信邪。”

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对比

从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到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，戈弋认为，后者在制作中面临的挑战不可同日而语。“《哪吒2》挑战的是动画电影当下的制作难度，从第一部到第二部，人物模型尽管造型一致，但细节上全部升级。尤其是大哪吒，无论是身材比例、身上的六块腹肌、三角肌，脸上雕塑般的轮廓，全都进行了细节的雕琢。”他说，尤其是《哪吒2》还有海量级的特效量，“凡是遇到水的特效都很难做，包括岩浆。从制作体量来讲，天元鼎吞噬龙宫、仙妖大战等几场戏，难度都非常高”。

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

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

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

在《哪吒2》中，上海红鲤动画承担了角色、场景资产、layout、动画，以及特效、灯光合成、渲染等全流程内容。“红鲤大概有2年时间全铺在《哪吒2》上。”

谈到《哪吒2》当下的票房成绩，戈弋认为，更大的意义是这部片子打破了市场上对动画电影的成见，“以前有人说，实拍电影是电影，而动画电影就叫动画电影，但动画电影也是电影”。

无论是神话题材，还是历史题材，戈弋希望，未来的中国动画电影市场上，能有神话、历史、现实、科幻等各种类型题材。“真正的动画盛宴，是所有菜系都能端上桌，这是我想象中动画电影市场最好的状态。”

他也希望，在电影奖项评审中，能把动画类别细分出来。“动画电影片尾字幕里，可以看到美术、动画、特效、视觉艺术、音乐等技术环节。动画电影离不开人才的加入，有了细分的奖项，才会驱动幕后工作者的骄傲感、荣誉感。”

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海底龙宫概念图

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海底龙宫概念图

创作《哪吒2》期间，戈弋和饺子一起吃了很多顿饭，工作中除了疲倦还有愉悦感。“密集地和饺子导演待了一年，让我对未来的导演工作有一定启发。”他说，印象中饺子导演对作品的视角永远分两面，“一个是他内心的视角，一个是站在观众、人群之中的视角。他作为导演的视角永远不离开观众，这是我在未来的工作中一定要留下来的经验。”